膳事

发布于 2021-12-01 18:11 ,所属分类:中小学语文学习资料

小时候,一到吃饭,我妈就端着饭碗,蹲在一个犄角旮旯里,默不作声地咀嚼。懵懂无知时,还不觉得有什么,可随着我的渐渐懂事,总觉得心里有些异样。终于,有一次,我爸指着埋头吃饭的妈妈,生气地跟我们说:跟个受气丫头似的,我们又没要她那样。

淤积的感觉被一针挑开,从此豁然开朗,开始和妹妹一起劝说妈妈。然而,没用,牛不喝水强按头,我们又按不动。

后来又陆续注意到,关于吃饭,她还有各种问题。比如,好好的米面不吃,她总能弄出一些黑乎乎的、不知其名字和来历的东西,偷偷地填饱肚子。由于她智商极低,这种花招很容易被发现。父亲暴跳如雷,我们也很生气。在盘问和推理之后,我们才知道,那些东西是晒干的野菜、久远的剩饭、邻居(一个屠夫)扔掉的猪下水等。先不说卫生与否,由于每顿饭是四个人的量,她吃了这些东西,导致属于她的那份变成剩饭——我们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吃了许多年。

如果有一些好东西,或者说,她认为的好东西,比如逢年过节,亲戚朋友们送的一点菜,她会想方设法留给我们(尤其是我)吃。这一点,以父亲去世、妹妹出嫁后最为明显。我常年在外,难得回家,那个春节回去过年,她欢天喜地,把吊在天花板下的一个小包裹取下来,说中午做给我吃。打开看,是一块烂肉,蛆虫满布,臭气冲天——从盛夏至凛冬,她已珍藏几个月了。

如果勉强坐上桌来,和我们一起吃饭,她仅用几秒钟就能判断出这一桌上最不受欢迎的是哪道菜——她的技艺如此精熟,恐怕连辩证法大师们都要自叹弗如:她永远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,从不胶柱鼓瑟。比如,这顿饭的蚕豆是大家爱吃的,她不会动一筷头,而下一顿,蚕豆成为剩菜(这是绝对会发生的),众人意兴索然,她就如获至宝,大快朵颐。

唇焦舌敝、长年累月地劝说,却无任何效验,任谁都难免生气。我开始扔东西——给你的你不吃,我就给倒掉,心疼不心疼?自然心疼。但她自有妙计:趁我不注意,从垃圾桶里捞出来,偷偷吃掉。发现这一点后,我差点原地爆炸。然后回想一下,产生了第二次爆炸:当年,看到那块臭气熏天的肉,我仅仅是掩鼻而走,没有把它扔掉,结果可怖……

许多年过去了,我发现鸡汤大师们是对的:你改变不了世界,就要适应世界。我由试图改变她变成试图改变自己——唇焦舌敝、长年累月地自我开解:她能吃上热乎乎的饭,饿不死,也没生大病,足矣,何必把自以为是的好意强加于人?我之蜜糖,她之砒霜,强扳着脑袋喂下去,意义何在?或者:经久不息地生气,对身体不好。你怒不可遏,她毫无感觉,到头来,她的毛病纹丝不动,你的身体倒千疮百孔,何必。或者:色难——精神层面是主要的,你的和颜悦色,便是她希望的孝顺;不然,她吃着山珍海味,心里疙疙瘩瘩,又何必。……即便如此,也难免有“世界如此美好,我却如此暴躁,这样不好,不好”的名言也安抚不了的“排山倒海”,比如,逢年过节,满桌珍馐,她却猫一样拣几根菜丝(往往是为自己特制的,并且摆放在自己附近),必要把好好的菜拖成剩菜,拖成烂菜,拖出一肚子闷气……我大吼一声,把菜倒进垃圾袋,远远地找个垃圾桶,扔进去(不能太近,不然她会给找回来),踹几脚电线杆,了事。

本以为这种“膳事”只是我家独有,有一天,我去小姨家做客,吃饭时,发觉气氛有点异样,转头看,发现表弟(小姨的儿子,事业很成功)停箸不食,恨恨地瞪着她妈。我心里一动:难不成,她们姐妹俩有异曲同工之不妙?于是说起关于我妈吃饭的种种来。表弟猛拍其大腿:“哈,我妈也这样!”登时打开话匣子,向我大诉愤恨。尤其是说到每次都吃剩饭,导致新饭剩下,结果永远在吃剩饭,简直是莱布尼茨的两个“单子闹钟”,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”,我与表弟抚掌大笑,却满怀郁闷,无可奈何。

于是试着把我与表弟的故事说给其他人听,好多人也大拍其大腿——深刻的莱布尼茨的“单子”果然充满宇宙。有一位朋友说,他表哥开蛋糕店,生意兴隆,连锁不止,但他妈妈就是不舍得吃蛋糕。怎么劝都不行,说那是用来摆货架的,不能吃。该表哥说,我多做一份不就好了嘛!——多出来的还是商品,不是“食品”,照样不吃。然而每到打烊,要扔掉过期蛋糕,老太太就狼吞虎咽,不肯放过一块。久而久之,她得了胃癌。即便在那时,儿子精心制作一块蛋糕,想让她好好品尝一次,还是不舍得吃。

于是我们发现,这种现象只是九牛之一毛,她们还有丰富多彩的其他毛病,比如坚决不穿子女买的新衣服,每天必须破衣烂衫,才轻松自在;最后于魂兮归去之日,儿女们只好含泪烧掉那些衣服——还是崭新挺括的。比如每天都要去捡柴禾,不肯用煤气灶或电磁炉,子女们百般阻止,充耳不闻,最终失足淹死在河里。……而现象后面的本质是性格:她们认为把东西省给家人(尤其是子女)吃,是爱护家人,浑不考虑家人的感受,尤其是当经济情况变好,这种节省更加走向反面,成为家庭的难念的经时。——她们从不反思,从不认错,从不改正。这种死硬死硬的性格是哪里来的呢?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自然是拜老子娘所赐——告诉她们,女人不能上桌;告诉她们,女人要以劳动力(男人)为主;告诉她们,女子无才便是德。……想到我妈上小学一年级,刚去半天,外公便让她回家抱妹妹,从此辍学,省吃俭用,拼死干活,以供我大舅读书,我“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”。继而发现,这种昏聩父母在那时遍地皆是,不禁想追问:他们是谁造成的呢?毫无疑问,是那个饥饿、愚昧的时代——满是关于食物的恐惧,满是沉重的生存压力,满是“多子多福”的死理,满是重男轻女的思想……它是一套精巧的牢笼,是时间和空间上的天罗地网,母亲们不但在那时插翅难飞,即便后来世易时移,她们由于性格定型(尤其是缺乏教育),一万个袁隆平都束手无策。于是冤有头债有主:那个时代戕害了我们的母亲,并通过这种附骨之蛆般的魅影,将它那长长的裹脚布的末梢甩到现在,馊臭扑鼻,使人不得开心颜。它给我们的生活留下一段阑尾,发炎溃疡,却难以割除。它让一批精神遗老钉子户一般驻扎在新世界里,给我们制造痛苦。它顽固落后,可恶至极,希望它滚它妈的蛋,永远不再来。

2021年11月25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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